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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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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局勢

歸燦趕到父親住處的時候,將近亥時,天色黑蒙蒙的,前廳各處點起了大盞青銅豆形燈,窗紙上透出昏黃的光亮。

“父親安好。”

歸燦在書房向父親拜見,然後在下首一處墊子上跪坐著了。他剛一坐下,就直接問道:“父親,相國大夫突然造訪,是有什麽事呢?”

長寧侯歸嬰的臉色隱在燈燭之後,照映出他臉上明暗交錯的皺紋和一雙疲憊的眼睛。他沒有回答兒子的問題,而是問道:

“明輝,今日你去王宮侍講,對王上都說了什麽?看來令相國甚是不快呢。”

歸燦怔了一怔,說:“兒子按奉常司的安排,為王上講了《詩·凱風》一節,再沒有別的了。”他瞧著父親凝重的神色,又道:“不過,兒子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要請教父親。”

“說吧。”長寧侯端起茶呷了一口,似乎對兒子要問的問題早有準備。

歸燦得了應允,便一股腦的把憋了一天的疑問倒出來:

“父親,王公教化之職,向來由您主持,太常司與奉常司,也均為您的署官。但今日據兒子觀瞻,王上並不愚鈍,為何您要奉常司一而再、再而三安排重覆的課業給她?您與相國和武安侯均為先王親指的托孤之臣,責任重於泰山,眼看明年王上年滿十五,便要行及笄之禮,此時還不教她熟悉政務,日後何來還政之說?”

歸嬰不動聲色,道:“連你也認為這一切都是老父安排的嗎?還有別的嗎?”

“還有!”歸燦著急道:“更有甚者,今日散學,奉常司照例召兒子去點王上的學評,兒子自然點了個‘上優’,但翻閱往日記錄,發覺其他侍講大夫都點的‘中下’、‘中平’,這真是豈有此理,罔顧事實!王上的學業怎麽可能是‘中下’的水平呢?怨不得一冊《詩》,都要教王上學十遍還不罷休……”

歸嬰見兒子越說越激動,便道:“你出去游學多年,很多王庭的事,還不甚明白,也難怪。”他沈沈的嘆了口氣,低聲說:“其實如今奉常司的事,已由不得我長寧侯府了。”

“什麽?”歸燦驚訝的不知該怎麽回應。他想不到,一國之太師,執掌禮教、外交、手握灃都都尉大權、位列三公之一的父親,竟然失掉了奉常司的控制力。

以漢國的傳統國情,這是不會發生的事情。

想當年,先王倉促薨逝,薨前立下遺訓,指定三位顧命大夫,拜為三公。小漢王成年以前,由三公共商國是,待漢王親政,再還政於王。

三公為:太師歸嬰,太宰高傒,太尉苻虢。

太師掌管太常、大行、宗正、祭祀之職,以及灃都三萬護城步兵都尉,先王賜爵為內侯,號長寧侯;

太宰即相國,掌理廷尉、吏治、治粟、少府之職,賜內侯,號永信;

大將軍太尉,掌國防軍事要職,領千乘北軍,共計三十六萬大軍,抵禦邊關狁方戎族,賜內侯,號武安。

這樣的安排足見先王用心之深。相國雖一手掌管官員任免和司法大權,但不得染指軍權。太尉雖掌軍事,但絕不可過問王庭政事,更不可侵管漢王親隨禁軍。太師掌握漢國的禮制命脈、外交及灃都護衛,但卻無法涉足刑事與吏治。

如此一來,三公代政,分管三權,既互為輔助,也互為制衡。

這是先王設置的第一道保險,此外還有第二道:三公之外,更有宗室。

先王有二位庶弟,樂侯與安侯,早年被先太王放逐朔北。先王薨前,特召之來灃都,賜予爵位更高的通侯。樂侯與安侯均過而立之年,正及壯年。依律,成年宗室不得幹政,但在各自封地之內可募集五千士卒自衛。

不知是巧合還是先王有意為之,安侯和樂侯的封地,正好劃在灃都邊上,一東一西,輻照王都。三公忌憚成年宗室的勢力,不敢輕舉妄動。宗室同樣忌憚三公手中的權力,不敢起逾越之心。

早年,歸燦並不能理解先王將二位通侯召回灃都的用意,既然要傳位於遺腹子,此時放成年的劉姓宗室入都城,豈不危險?直到很久以後發生的種種事情,才讓歸燦讀懂了先王如此布局的精密之所在。

這是一盤環環相扣的大棋,每一股力量都被計劃在內,一切煞費苦心,都只為等待那個孩子順利長大……

眼下,十幾年過去了,這個看似牢固的布局似乎出現了一點不祥的傾斜:朝廷外,太尉長年駐紮塞外,無法抽身,導致軍權遠離;朝廷內,禮制之法已經不能讓大部分士大夫服從,以至於太師之權不穩,相國之權勢大。

歸嬰的一句話,讓歸燦忽然感覺背後發冷。試想,漢王尚未成年,三公職權一旦互相侵軋,後果不堪設想!

“這怎麽可能……”歸燦喃喃自語,自己出去游學的這幾年,灃都到底發生了什麽?

歸嬰滄桑的聲線將歸燦拉了回來:“自十一年前‘狹陘關之戰’告捷,漢國從鄭國手中奪回了丟失四年的狹陘關要塞,此一戰,了卻先王遺願,高氏勢力便不可同日而語了。”

歸燦不解道:“可相國之職向來不得染指軍事,為何狹陘關之戰後,高氏卻成第一大功臣?”

歸嬰笑了笑,笑兒子對波譎雲詭的朝政判斷如此淺顯,他解釋道:

“那時,正巧狁方大肆侵犯我北境,太尉大將軍領兵塞外,全力抗擊狁方,無暇分身。明輝,試想那時鄭軍臨境,大將軍無暇南顧,我管轄的灃都都尉又不得出國都,相國也沒有帶兵禦敵之權,那麽該由誰去赴這一場漢鄭之戰呢?”

歸燦低頭思量片刻,十一年前,他也只是個小孩,只知道這場令漢國揚眉吐氣的戰爭的結果,並不了解其中具體部署。

曾幾何時,每一個漢國子民都不會忘記,先王就是在十五年前的漢鄭交戰中被鄭軍射中右肩,負傷難愈,才會在僅僅一年多以後薨逝的。那一場戰爭,不僅令先王負傷,更叫漢國丟掉了東邊第一要塞——狹陘關。

而先王薨逝的三年後,漢國又奪回了狹陘關,那場戰爭的指揮者,正是相國高傒。

歸燦思量著父親的問題,只能憑自己的見解說道:“十一年前,漢鄭再次交戰,在那種情況下,大將軍不在,王上年幼,就似乎只有地方府兵可以派遣了。”

“不錯。”歸嬰點了點頭,“相國高氏的職權本不可以直接調用各地府兵,但卻可以差遣各地的政務長——也就是城宰,而各地城宰又經常與其他城邑的軍務長輪換擔任。也就是說,每屆任期過後,某城的城宰有機會被調任到另一城去做軍務長,而軍務長也會被調任去做別的城邑的城宰,而城宰屬於相國管轄。你可能反應過來這其中的聯系?”

歸嬰已經點撥的夠清楚,歸燦再愚蠢也不可能想不到其中的利益關系。

歸嬰繼續道:“再者,這些軍務長、城宰是各級城邑的基層官吏,他們都來自各鄉的察舉任用。”

這下歸燦更加清楚了,皺眉道:“怪不得高氏為相多年,如此拼命拉攏各地士人,他那高府上門客過萬,魚龍混雜,白吃白喝,待遇優厚,關系處的犬牙交錯,那麽多寒門士子都受過他的恩惠,這些士人一旦被察舉上來,被朝廷任命為基層官吏,便都發展成了他的爪牙。”

歸燦越想越氣,憤憤不平道:“高氏只待關鍵時候,便借機指揮城宰,城宰又間接打通軍務長,如此一來,軍政混淆,戰爭迫在眼前,府兵自然乖乖被他握在手中。這可真是我漢國制度一大漏洞!”

歸嬰無奈的笑了:“但凡人制定的制度,便必會有漏洞可鉆。所以聖人有雲,‘立法之嚴不如立德之盛’。如今天下紛爭,各國疲敝,原因不在兵不強、法不嚴,而在教化缺缺,人心不古。”

“父親教導的是,兒子記下了。”歸燦俯身行了一禮,表示恭謹。

“可是父親……兒子這幾年游歷各城,考察地理民生,發現漢國與鄭國接壤城邑的府兵並不多,六七個鄉裏加起來也不過區區八百乘車兵,按我軍‘一乘’是三百六十人算,也不過十萬人,況且府兵戰力遠不及大將軍麾下北軍,更不如您治下的灃都都尉。鄭國乃中原大國,狹陘關亦為兵家必爭之關,他們必有重兵出動,豈能輕易被區區十萬府兵擊退?”

歸嬰摸了摸頜下花白的胡須,嘆了口氣,“這就是另一個巧合了。說來也奇怪,十一年前的那場戰爭,那時鄭軍布置在狹陘關的兵力並不多,否則也不會成就我們這麽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相國又善謀劃……最終以少勝多,收覆失地……”

歸燦奇怪道:“他謀劃了什麽?”

歸嬰搖搖頭:“這一點我也不甚清楚,大概相國原本就為鄭國人氏,又精於籌謀布局,總比我們更了解鄭軍吧。無論怎樣,收覆狹陘關,於我漢室有百利而無一害。自那以後,相國便威望鼎盛,功高至偉,你難道不見,相國如今已‘總理百揆’了麽?他王庭政事皆可過問,奉常司的事,也就不由我一人決定了。”

“總理百揆”,即總理政務,攝君政,監百官。這一頂殊榮自古以來只給政績卓越的功臣。這樣一來相國就比太師和太尉都要高出半級來,高傒能監聽百事,連太師和太尉也在他的監審之列,不難想,相國在王庭的分量多麽舉足輕重了。

歸燦問:“王上都未親政,按理說各級職權不該有大動作,是誰提拔的高氏呢?”

“這自然是……百官推舉,聯名上表了。”歸嬰的語氣帶了一抹嘲諷的意味。

他沒有點破,歸燦已然明白了。高傒一功成名,王庭內外,早已遍布他的黨羽,如此才有“百官推舉”的可笑場面。

在高氏的蠶食下,奉常司自然也不可幸免,大凡有真才實學的侍講大夫,都在這幾年被高氏黨羽羅織罪名一一換下去,再替上來一群趨炎附勢的腐儒,盡教給王上空談無用的東西。

王庭的一切都在被高氏快速浸透,不擇手段。

歸嬰望著案前的燈燭,默默無言,他不知道自己能斡旋到什麽時候,王上馬上就可以成年了,歸氏能堅持到那一刻嗎?

歸氏和高傒不一樣,幾百年的士大夫血統讓歸嬰不屑於和高傒搞那一套明爭暗鬥的小人技倆,士人有士人的堅守,但他卻忘了,只堅持禮法,是無法扳倒已經膨脹的高傒的。

聖人書裏只寫了“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但從沒寫過君子與小人的交鋒,吃虧的總是君子。

歸燦今晚才明白,此時的王庭已不是以前局面了,他想到常年呆在王宮裏的符韜,道:“怪不得先太王太後要召大將軍獨子進王宮,常伴君側,這一步實在是良苦用心!”

歸嬰緩緩點頭,認同了兒子的推斷。叫苻虢的兒子長在宮中,既是對符氏的拉攏,也是對符氏的警醒。對於符韜本人而言,陪在君王之側長大,既是一種殊榮厚遇,也是作為一個人質。

歸燦道:“若是大將軍能及時還都,情況還不至於太糟,但現在狁方騷擾持續不斷,邊關連年戰事,他哪能抽身?”他低頭想了想,道:“父親,如今國都中只有歸氏能與相國一族抗衡,不久後便是王上的成年禮,此乃千鈞一發之際,請父親準許兒子繼續為王上侍講!”

歸嬰掃視兒子一眼,問道:“你就不怕嗎?”

歸燦坐直了身子,凜然道:“為國盡忠,服侍君王,乃吾輩卿大夫之責也,怎能因小人作梗就退卻?況且先太王太後與先王太後近年又相繼歿世,當今王上孤弱,獨守王宮,主少國疑,國基不穩,此正當我效忠死節之際,為人臣子,又有何處可退!”

歸嬰透過燭光望向兒子,笑了笑,這一次是欣慰的笑,嘆道:“是吾子也!”

歸嬰招了招手,叫歸燦近前來。

歸燦挪近來坐著,只聽父親低聲問他:“明輝,今日侍講,你認為王上天資如何?”

歸燦道:“父親,依兒子之見,王上聰慧敏捷,穎悟絕倫。不過某些方面欠缺管束和引導,致使其性情頑劣不羈,頗為堪憂。”

歸嬰微微頷首,繼續問:“那麽,王上學《詩》何如?”

歸燦回道:“古之聖人有雲,‘《詩》乃百經之首,不學《詩》,不可言。’王上學《詩》,已能熟誦。但先前侍講大夫的講解都浮於表面,從未教導王上如何用《詩》於行政,大謬之極!兒子明日侍講,願稍加之。”

歸嬰卻搖頭道:“不急。你剛游學歸來,在宮中根基全無,若鋒芒畢露,恐為眾矢之的!相國一黨,擅於構陷,你在內廷,若一朝踏錯,令其有機可乘,那時功虧一簣,我歸氏亦萬劫不覆,更有累於王上。慎之!慎之!”

歸燦聽到“萬劫不覆”四個字,心裏只覺得咯噔一下,他本想辯駁兩句,但瞧著父親愁苦殷切的神情,話到嘴邊又咽下肚了,他俯身拜了一拜,只道:“必銘心謹記”。

眼看時辰將晚,歸燦不好打擾父親休息,便打住了這個話題,問道:“父親,相國今日來府,只為這一件事嗎?為了敲打我,叫我收斂?”

“非也。倒是還為了一件蹊蹺事。”

他二人敘話太久,歸嬰叫小廝來填了一圈燈油,屋裏登時明亮幾分,待小廝離開,歸嬰方對歸燦道:“青霽如今也十三歲了,相國今日特地問起她來。”

歸燦疑惑道:“和妹妹有什麽關系?青霽從未出仕,相國怎麽知道她?”

歸嬰的眼神變的幽深,默默道:“相國來此的另一樁事,就是為其子求親。”

聽到這話,歸燦氣憤的險些跳起來,叫道:“求親?求的是青霽嗎?豈有此理!”

他直起身子,繃緊了拳頭,道:“就他永信侯門上的那個嫡子,名叫高封的來著,整日游手好閑,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灃都裏誰人不聞其惡名?想求娶我妹妹,他也配麽?!這樣品行不端的無賴子,莫說與我們青霽結親,就是白白入贅到歸氏,也是萬萬不要的!”

歸嬰看著激動到語無倫次的兒子,心裏有點好笑,淡淡說:“我自然沒有答應他。”

歸燦聽父親這樣說,才平覆下來,坐回去了。

歸嬰看看他的樣子,無奈道:“你出去幾年,長了不少見識,但性子也沾了些游俠氣,怎麽莽莽撞撞的?做卿大夫的,行事魯莽可是大忌。”

歸燦默默垂下頭。

歸嬰接著道:“這樁事,你就不想想,以歸氏和高氏如今的緊張關系,他明知提出這樁聯姻為父必不會答應,為何還要專程來提這事?這一點我一直未想通,本想問問你的看法,沒想到……你竟激動的忘了往深處思考。”

歸嬰嘆了口氣,喜憂參半的打量兒子一圈,便叫他退下了。

“你去吧,好生想想。”

歸燦訥訥不言,怕再惹父親不快,不敢造次,默默回了自己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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